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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素盞做了一個夢。夢到年輕時候的齊端,他坐在床畔,身上穿著單衣,懷中抱著另一個女人,桃色的紗幔垂下,半透出他們的身影,這副景象她記憶中並冇有見過,她的潛意識卻無比堅信這是發生過的事實。
她大刺刺地推開寢殿的門,旁邊急出冷汗的太監比劃肢體嘴巴一開一合地說著什麼,但她什麼也聽不見。這動靜似乎引起那人的察覺,他視線轉移過來,李素盞卻狼狽地在他有所反應之前逃走了。
這夢境是如此真實,真實到醒來後胸口彷彿還殘留著陣痛。李素盞掀起被子下床,她的腳步如同貓兒一樣輕巧,並未驚動到任何人,她站在窗前,任由夜晚的冷風吹拂,看著天上明月灑下的銀輝,陷入了無言的沉默。
齊端與她許久未見了。她殺死太子的那日,他也冇有出現在眾人麵前,皇宮內陷入恐慌之中,他下令封鎖全部訊息,此後再無動靜,甚至冇有提過對她的懲罰。即使齊端再也無法威脅到李素盞,他們彼此都很清楚並非是這個原因。
齊端要死了。這個原因出現在她的腦海,無比清晰,不允許她去躲避。
她冇有感受到任何的愉快,反而是一種深深的遺憾,她想了想,或許是因為冇有親眼見證他看到心愛的兒子被殺死時的表情。齊端這個人情緒十分少,若是能夠碰見一次,還是很稀奇的。
十四年前,他們曾於黃沙漫天的大道上分彆,數月後一封聖旨將她從邊關召回了京都,從罪人之身變為他後宮的一員。他起先是封了侍衣,李素盞並無動容,早已將她視為家族棄子的李氏倒是麵色難看,而後又一夜之間封了妃位,一時間妖妃之名號大盛。
但齊端並不管這些,他是個皇帝,但皇帝並不金貴,他要玩樂,要荒唐,要不理政事,這樣才能坐穩這把龍椅。他寵愛李素盞,李素盞要什麼,他給什麼,隻要是美人一笑,縱使是青梅竹馬的皇後他也能拋擲腦後。
某年的宴會上,他當著諸臣的麵,舉杯與她交盞,不知是出於何種心態,他道,“你是我的妻子”。此話傳出去之後,眾人言說是醉酒之言,他又將未央宮賜予李素盞,大有一番徹底落實的味道。
很多年來,他們皆是如此的模式。齊端是個膽小鬼,隻會鎮守他的方寸之地,李素盞並不是,她會怒罵齊端是個廢物,然後如同出征的女將軍一般,迎來朝廷之上的一次又一次勝利。
齊端坐在上位看著,冇有把目光從李素盞身上移開過,他的容貌是溫柔的,以至於那樣看上去,他的眼睛似乎藏著哀傷,但李素盞看回去的時候,他又會抿唇一笑,像是尋常家少年郎。
但這一切不過是假象。他們隻是暫時的結盟,卻是永遠的敵人。等到李素盞一點點打壓下去世家的氣焰,按照齊端所給的藍圖,一步步推行下去新的政策時,他們的鬥爭也在無形中開始了。這場鬥爭由李素盞砍下太子的頭顱作為小小的勝利,而自那之後,他們二人徹底撕破了臉麵。
李素盞認為,這是一直到死亡纔可以終結的。但現在,齊端要迎來他的死亡了。
李素盞扶在窗邊的手掌慢慢收縮,用力緊握乃至關節有些泛白,某刻她忽然低頭,猛咳了幾下。殿內本就淺眠的明蘊清醒起來,她起身去取了外衣,走近之後披在了李素盞身上。
明蘊追隨她多年,性格沉穩,做事妥帖,但不愛說話,李素盞曾笑她“一字千金”,她隻睜著那雙杏眼,頗為羞惱地轉過身去。這樣的人近日卻話多了起來。
“娘娘保重身體。”她細緻地為李素盞整理衣裝,低首的模樣一如從前,又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。
李素盞止住她的動作,繞到明蘊的身後,扶著她的肩膀,令她直起身子對話:“明蘊,你認為如今的齊氏王朝如何?”
明蘊再次垂首,心中明白這是需要認真回答的問題,她追隨李素盞多年,卻冇有聽過對方如此溫柔的腔調,她聲音細弱:“我認為它還處於很危險的時候,陛下與娘娘做了諸多措施,使它通過革新來延長壽命,但娘孃的舉措過於激進,若是陛下駕崩,從前種種,必定反噬。”
“正是有你這樣的人在,我才能夠安心。”李素盞靠著窗邊,唇角帶著笑意,看著明蘊如此道。她平日也經常以笑容示人,但這次卻是不帶任何偽裝。
明蘊心性要比旁人更加靈巧,更能明白這話語中的隱藏含義,聽得這輕飄飄的一句話,她猛然抬首望去,隻見李素盞的目光好似水一般,這般烈火的女子露出這種神情來,難免讓人心神有些動搖。
李素盞的一生在外人看來擁有著諸多坎坷。她身為李氏嫡長女,本該是明豔驕傲的女郎,卻因後宅陰私而不得不送入山林,她那病弱的母親次年生下男嬰,卻也冇有想起來在外的女兒。
不知是命運的饋贈還是戲弄,這位女郎覓得良緣,嫁給了她的師兄,但好景不長,她的師兄外任之時,她於宴會上失蹤,被人發現時,卻是在皇帝的床榻上。
明蘊很少對彆人談起過她的出身,她是謝氏的女郎,要比旁人知曉的內幕更多。那時眾人都明白,何人纔是受害的一方,然而在許多年後的今天,李素盞早已冇有清白可言,坊間熱衷於以豔情為談資,將此女定為攀權媚主之人。
即使如此,李素盞依舊選擇與皇帝合作。明蘊是李素盞的心腹,難免參與其中的謀劃,但她不敢對兩位的關係妄下定論。衡王殿下少年時期偷偷詢問過她,諸如父親與母親的關係之類的,她都覺得難以回答。
這麼多年來,皇帝不是冇有來過未央宮,但他會自覺地歇在偏殿。他的後宮僅有兩人,皇後又在很早之前病逝,也無人會來窺探床榻之事。衡王殿下是生母不明的孩子,娘娘入宮冇過多久,皇帝將這孩子抱到了娘娘膝下養著。
衡王殿下那時候還不記事,某日太子懷著惡意告訴他並非娘孃親生,他一路哭著回來,問他他就說要找娘娘,找到了娘娘,他又隻是站著哭,一句話也不肯說,一個字也不肯問。
娘娘對他的態度算不上親近,在他心裡,母親要比父親更為威嚴,他不敢學其他孩子往母親的懷裡鑽,甚至連話也說不出來。娘娘看了他片刻,忽地說他儘學了他爹,真冇出息。
衡王殿下聽不懂她的話,卻嚇得不敢再哭。娘娘推開一桌的公務,拉著他的手便往皇後那邊去,衡王那時候還冇有娘娘腰部高,小腦袋揚起,看著彼此握住的大手和小手,那雙手溫暖而富有力量,他的眼睛不捨得移開視線。
等到了皇後的地方,皇後正在用膳,她對李素盞自然冇有什麼好臉色,李素盞也並不在意,當著她的麵扇了太子一巴掌,打得眾人臉色青青白白的。
太子捂著臉想哭,但冇有哭出來,父皇教過他,若是做錯了事情,是不可以用眼淚去博取同情的。但他不願意認錯,矗立在那裡,不說話,也不動彈,更不會向母後投去目光。
“若是再有下次,我可以讓你兒子試試冇爹的滋味。”娘娘向上首的皇後放出這句狠話。
皇後這才露出大怒的神情來,她打算喚住轉身走人的李素盞,門口出現一個瘦長的身影,不是旁人,正是急匆匆趕來的皇帝。來得可真是湊巧。
聽到後麵半句,旁人難免冷汗直下,齊端卻微微垂首,露出零星的笑意來,很快再度抬首,又恢複平時的淡然模樣,心中那點鬱悶散去,他輕輕地掃了一眼李素盞,李素盞冷哼一聲,也冇有行禮,直直地從他身邊走過。
齊端有點懷疑,若非是在場人諸多,這女人還想撞他一頓,挑釁一番再走。對於此等野蠻的女子,他作為風度翩翩的君子,自然是大度地選擇不與她計較。
見皇帝站立在中間,視線一直追隨著那女子,待那道身影離開殿內才堪堪挪開,皇後宮中的老人神色微妙,唯有皇後神情不見波瀾。皇帝走至皇後身側,俯身告罪道:“阿姊,此事是我來遲了,讓你受了委屈。”
“把太子帶走吧,”皇後這樣說,太子猛地抬頭,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,眼神如同被拋棄的小獸,皇後冇有看他,對著齊端說道,“我身體如何,你不是不清楚,我有餘力來管教太子,卻冇有心力去敲打殿內那些來曆不明的人。我不想給你拖後腿,不管是為了你們,還是為了我,請你將他帶走吧。”
皇帝思考片刻說,“好。”
從那一日開始,皇帝將太子帶在身邊親自教導,這份對儲君的重視自然引得無數人關注,大大小小的譏諷的聲音又一通地湧向了未央宮,李素盞表麵上冇有說什麼,但衡王殿下的愉快童年終結在了那一日。
太子死在李素盞的刀劍之下,皇帝派人召回了衡王,衡王是他如今唯一的子嗣。旁人都說李素盞要有個做皇帝的兒子了,明蘊卻察覺到其中的不對勁,娘娘從那日之後便食慾不佳,對待送上來的帖子也態度散漫,衡王再也冇有出現在未央宮,擁護娘孃的諸位臣子也如同人間蒸發了一樣。
未央宮從未有如此冷清的時候,往年的冬日,她們會圍著爐火說說鬨鬨,會藉著月色踏雪尋梅,娘娘身邊也不會少那道瘦長的身影。
梅花盛開在窗前,娘娘舉棋不定時,那人會含笑而觀,但娘娘贏下棋局,那人也還是會笑。娘娘喜愛漫步在小雨與雪色之中,那人每每替她撐傘,傘麵向著一方傾斜,好像心也隨之傾斜了一樣。
這種小事多不勝數。明蘊的目光移至外麵,卻忽然發現,今年並冇有梅花,光禿禿的枝乾裸露在月色之下,蒼白的冷色帶來無邊的寂寥之感。
李素盞順著她凝固的視線望過去,慢吞吞道:“是我令他們去除的,冇想到那幾人笨手笨腳,那幾株梅樹壞死了過去,冇有考慮到明蘊的心情呢,若是明蘊喜歡,來年在園內再種幾株新的就好了。”
明蘊覺得她的聲音很遙遠,她聲音顫抖地問道:“娘娘是不是已經知曉衡王他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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